山泉文学
大伯
我大伯,一个农村老人。
他不伟大,他没有可歌可泣的事迹。
他长相并不伟岸,还有些驼背。
他有两个很难看的龅牙,还是灰色的,有的时候,还能见到疏漏的牙齿之间的菜叶子。他嘴巴很臭。
他举止俗气,猥琐,土气。再好的衣服穿在他身上,都像是偷来的。
他虽然能识字,但是右手大拇指上长了一个很难看的枝指。也就是说,他有十一个手指。
他一生未娶。
他爱看新闻联播,他爱看焦点访谈,他爱看书。
他看电视,不会用遥控器,不会换台。
他啰嗦。
他脾气倔强,不听话,爱面子。
他做事苕,不晓得取巧偷懒。
这就是我的大伯,一个放在中国老百姓的人堆里,多一个不算多,少一个不算少的,毫不起眼的老人,就要走了,离我而去。
是的,我最后一个至亲至亲的亲人,要走了。
他还有两个月的寿命。而他,现在毫不知情,躺在英山红山镇医院的病房里,一方面为我的回家看望他雀跃开心得像个孩子,一方面在埋怨:我不要住院,费钱。
我们一直隐瞒着他的病情。他不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。
他说:“医生说我没事,又不让我回去。屋里没人照看。”
他还在挂念那个摇摇欲坠的土屋。
我说了多少次,那个家里,我什么都不要。哥哥也不会要。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,没人偷。
他不依。他说,“我给你们兄弟两个看着,以后你们老了,回来还有个落脚的地方。好歹是个屋儿,回来了不用到别个去借歇,有个地方落藤。”
我强忍住眼泪,用力的吼他:“我以后老了不回来。”
他就笑。他说:“好歹是个家。我给你们看到。有人收拾,屋就不会跨。”
我以为,他还会活很多年的。我以为我还年轻,我还没有老。
像他这样的好人,应该最少再活个三五十年。
他现在不能死。我还没有准备好。即便不行,也要等我再爬起来,让他享几年福,再死。
可是,他不愿意等我。
他得了胃癌,晚期。
最多,最多,只能活两个月。
两个月,就是短短的六十天。
我要写他。我懦弱的,无能的只能用记录他,才能止歇我的眼泪。
我好想说,我愿意用我10年生命,换他再活一年。可是,我知道没用,再多的豪言壮语,都没有用。
大伯一生未娶。先是因为爷爷的成分不好,是地主,是四类份子的子弟,没人愿意嫁。之后,四个姑姑出嫁了,父亲结婚了,他也年岁大了。加上带有残疾,更没有人看上眼了,于是,一直到老。
于是,他没有子女。但是在他眼里,我和哥哥就是他的子女。
他给我们兄弟两个端洗澡水,洗脚水。
他给我们兄弟两个泼洗澡水,洗脚水。
父亲不让他泼,发他脾气,他就憨笑:伢儿还小,太嫩,会把腰闪了的。
父亲打我们,我们就躲到他背后去。我哥躲了没有,我不晓得,反正我是躲了的。有的时候,父亲来气了,下毒手打我。大伯就用身体挡住,我就躲在他发霉的土气的身体下大声的没有眼泪的嚎叫。我不怕。有大伯给我挡。父亲要是火来了,就连我们两个一起打。
于是,我就真的哭了。大伯也跟着一起哭。也是真哭。
读初中的时候,到星期六,他在田里干活,就一直看着山边的路,等我们兄弟两个放学回来。一看到我们了,就喊我们的名字,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。有的时候,他很就唯一的偷懒一次,走到村口等我们,等着我们在山下推着自行车上来。老远的迎过来,给我们背行李,背书包,其实都不重,一点也不重。再一起往回走,一路上很神秘的和我们讲,二姑家的狗把十姑家的鸡叼了吃了,鸭掌树的张兽医来给九爷家的猪娘打了防疫针。
我总嫌他烦,就叫他给我推自行车。
他就推。可是脚踏老是打到他的脚,动不动就会把车子推到人家的芋头地里去。我就笑,他也笑。
他可真笨。
他是苕的可以。
经常,到了农忙的季节,别人就和大伯换功夫。换功夫就是别人给我们家做一天,我们家就出个劳力,给别人做一天。
他们都喜欢和大伯换功夫。
他们给我家插秧,到了季节,就让大伯去给他们家调谷把子。一担一百五六十斤。
他们给我家锄草,到了季节,就让大伯去给他们家割麦子。一弯腰就是一整天。
他们给我们家做事的时候,有肉,有酒。到了大伯去还功夫的时候,一碗腌菜。甚至有的时候,门一锁,今天没人做饭,你回去吃吧。于是,大伯就回家吃饭,吃好了,下午继续。
家里人都不要他去。但是拦都拦不住。
他说,都是一个湾子里的,不是外人,冒得事。
他真的是个苕。
他看书。他也是这辈这个年纪里,为数不多的识字的人。
他喜欢看《飞碟探索》。
他喜欢看《大自然未解之谜》。
他喜欢看《奥秘》。
偶尔买。大多数的时候,是蹭。下雨的时候上街,到城关,找个书店,一看一整体。蹭着看,不用花钱。
所以,我还记得他一顶灰色的破帽子,夹一把雨伞,偷偷的出门。-----他怕奶奶骂。有时候奶奶问,他就撒谎。他说去二姑家走走。----于是快步出门,步伐匆忙。晚上,天黑的时候回来,偷偷进屋,一脸喜悦的光芒。我知道,他是饿了一天的肚子的,他舍不得吃,再说他兜里从来兜没有钱。偶尔有钱,偷偷塞给我们了。
他是走去的,十四里路。从百神咀,到兔儿窠,鸭掌树,沿着318走到县城,一路泥泞。但是我知道他的心情是雀跃的.
他是走回来的,十四里路。从县里书店出来, 沿着318,走到鸭掌树,兔儿窠,过百神咀,一身疲惫. 但是我知道他的心情是雀跃的.
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,就悄悄的和我讲,今天老街的新华书店人家嫌弃他穿着土气,赶他走,于是他去了红绿灯的哪家新华书店的门市,可惜那家很小,今天上街路上遇见了哪个舅爹家的儿子我叫表叔的某某,今天看了什么书,内容无非是什么什么国家发现了飞碟,什么什么地方,可能湖底藏有外星人之类的。
我恩那恩那的敷衍着,心里很烦。夜里可真好睡觉,他可真啰嗦。
于是,香甜的睡去。他还在哪里有劲的讲个不停。
他心可真善。不管湾里湾外,有人去世了,他都要叹息,替人难过,他会不停的念叨,这个人在哪一年做了什么事情,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,都记得清清楚楚。有的时候说这说着就流眼泪,我看着就烦。真是的,又不是我们家的亲戚,哭什么,烦死了。
他喜欢小孩,看到了,就要上去抱,有的时候还要亲一口,不管认得不认得。但是稍微大一点的孩子,不喜欢他抱,说他嘴巴臭,见到他来了,老远就躲开。有的甚至用泥巴丢他满脸泥,他也不恼,只晓得嘿嘿的笑。我晓得,他是真的高兴。是真的不计较。
有人聊天,说湾子里的几个苦命人。说有他,还有启明叔。但是大伯就很恼。他不屑和启明叔为伍。因为启明叔不识字,也是个寡汉,没有娶妻,启明叔只晓得埋头苦干,有点苕,但是很拐,心阴的很,有的时候老是让自己家的牛去吃别人菜园子里的菜,而去只听他哥长庚叔的。长庚叔还苕些,爱蹭吃蹭喝,喜欢打架斗狠,是个蛮子。
我常年在外,难得回家一次。每次回家,他总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,见人就说,霞光回来了。他总是喜欢拉着我的手,说个不停,说的口水直喷,口水臭臭的,我很不喜欢。他总是欢天喜地的给我做饭吃,可是我不喜欢吃,老是借口到同学家去吃,跑了。平时回来给他带的东西,他都舍不得吃,留在楼上的破柜里,说是等我回家吃。谁知道我什么时候回家呢?结果,都烂的烂,长虫的长虫,发霉的发霉。
每次回家,除了买书,就给他称些猪肉,他舍不得吃,结果不是放臭了,就是被隔壁胡细姑的猫叼走了。后来就给钱,他却不用,留下来送礼,赶人情。别人劝他,两个孩子都在外面,礼就不用送了。他不听,他说,到时候伢儿们结婚,没人来还礼,冷清。他说,虽然我父亲母亲都不在了,但是两个孩子在,门户就不能倒。
有的时候,在柜子里翻出几包方便面,是去人家吃酒,人家给的,他也要留给我。都什么年代了,我都那么大的人了,什么没吃过,还吃那个没有牌子的方便面?于是,全部丢了,喂猪。
一次两次这样,搞多了我就烦了。就吼他。可是他总不听。
所以,有的时候回英山了,和狐朋狗友一起热闹,都不回家。
我不回家,他就给我打电话。
我都忘记了,这些年,他给我打了几个电话。大约是五个,或者是六个吧。他怕费钱,也怕我忙。每次我都含糊其词的敷衍着,随后说,过几天就回。
结果,他就到村口等。
一天没等到,就再等一天。再没有等到,就再等一天。
如果真的有时要出门,就把钥匙留在隔壁。
他说,怕我回家,进不了门。
我就这样写着,外面很静。我一边敲打着键盘,一边留着眼泪。这有这样,我才突然发现,我一直都没有在意的忽视不见的大伯,对我来说,是那么重要,这么多年,我是多么的幸福,虽然,我对找个幸福,视而不见。
可是,现在都晚了,真的,都晚了。他就要离我而去了。
98年,奶奶去世。
98年,父亲去世。
04年,母亲去世。
现今,大伯就要走了。
亲人一个一个的离开了我,我却苟活在找个世界。
我没有了亲人。要么是遥不可及,要么是近在咫尺,却远在天涯。
对了,突然想起,大伯能想起,我们兄弟两个哪一年那一月去什么地方了,什么时候生日,出世的时候来了哪些客人,哪些没有来。细枝末节的,他都记得。可是,我到现在为止,我不知道大伯属什么的,今天多大年纪了。明天去医院,我要不要问呢?
2008年10月30日凌晨,于木材公司院内